少年的眼睛真的很美, 是透明的冷洌。
眼前江祁惊慌失措的眼睛,让芷栖想到十六岁那年,她在三中重新见到他的那一次。
——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过去。
芷栖似乎在江祁浅色的注视中看到了以前的自己,那个盛夏中狼狈不堪的女孩,
她其实不是不记得小学毕业的那天的, 甚至可以说, 一直记得。
因为女孩长大了再想起那天, 就会发现江祁当时是多么的不对劲儿。
他躺在破旧逼仄的环境中,脸色苍白,虚弱的几乎摇摇欲坠,却冷着脸不断的撵自己走,模样紧张的活像这屋子能出现什么恶鬼一样。
其实当时就应该察觉出来他的不对的,可惜小姑娘从小是蜜罐子里面泡大的性子,没被人这么瞪着冷脸过。
而来自于江祁的呵斥则让人更难堪,芷栖当即就忍无可忍的跑走了, 一脚踩在臭水坑里——而少年也未曾安慰她只字片语。
回家的一路上,芷栖就感觉自己像是一条失去了所有的落水狗。
在她稚嫩的年纪里,她只觉得那时候是她最伤心的一天。
等后来回到家里, 芷栖那臭烘烘的鞋子被家里的阿姨扔掉, 她去洗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感染了。
可能是因为那条破旧的郴空胡同里病毒滋生, 女孩又身娇肉贵,白藕似的小腿上起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红疹,又痒又疼。
芷栖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, 在梅冉给她上药的时候就忍不住一直掉眼泪, 委屈的眼眶红了一圈。
可家长问起她这是怎么搞的时候, 她却只是摇头, 怎么也不说。
这是她自己不小心搞的, 和江祁又没关系,是她自己非要去找他的。
就是江祁今天太凶了,她这几天都不要见他了!
可芷栖当时怎么也想不到,她以为的‘几天’却是整整三年那么久。
她当初还只是以为,一个暑假和江祁见不到面而已,等到上了初中,他们自然就又是同学了。
小姑娘的伤口被大人们夸张的涂了药,用纱布包好,几天不能出门蹦跶。
于是窝在家里无聊的时候,她情不自禁的又会想起江祁。
等到一周后芷栖的腿好了,性格也是标准的‘好了伤疤忘了疼’,她根本不记得江祁之前说的永远不要去郴空胡同的话,拆了腿上裹着的白纱就跑过去了。
结果上次还躺着少年的那个逼仄平房空空如也,里面甚至连最常见的日用品都没了,就好像……没人住一样。
芷栖呆了,傻傻的站在平房外面,费力的透过窗子看里面。
而开车送芷栖过来的芷家司机都有点受不了这地方的周遭环境,只捂鼻子:“栖栖,你怎么来这个地方啊?赶紧回去吧,要不然先生和夫人该担心了。”
“我……我来找一个同学。”芷栖落寞的垂下长睫毛,怔怔的问:“可这里没人了,叔叔,你说他是搬家了么?”
“哎呀,这一看就是搬家啦。”司机扫了一眼,想也不想的说:“这里面东西都没有了,谁还能在这儿住啊。”
芷栖心中‘咯噔’一声。
毕竟自己猜测的这里没人,和听到别人口中说出来还是不一样的。
江祁搬家了……他能搬去哪里呢?
她这才发现,其实自己根本没有办法联系江祁,小学一毕业,牵扯他们见面的那根绳仿佛就断了。
就像现在,他搬家了,而自己却根本不知道去哪儿去找。
芷栖失魂落魄的回了家。
余下来的一个多月的暑假里,芷栖一直都很盼望着初中开学。
其实她并不是那么爱学习的‘好孩子’,但现在只有上学能见到江祁,那就上学好了。
只是芷栖没想到初中开学后,她还是见不到江祁。
八中新生分为了七个班,芷栖在六班,开学的第一天她进了自己的班级还满心期待的找了一圈,在没发现江祁的影子后虽然有些失望,但还是觉得在意料之中。
毕竟八中有七个班,他们被分到一个班的几率只是七分之一而已。
分不到一起,也是正常的,就是难免有些意难平罢了。
芷栖从升了六年级起脸上的婴儿肥就褪去了,巴掌脸,尖下巴,象牙白的皮肤上一双眼睛黑漆漆的,从幼时起就是个十足十的美人胚子。
而好看的小姑娘,在哪里都是有优待的。
她在班级里很快的交到了新朋友,是圆脸的小同桌,名叫骆盈。
下课的时候,芷栖用铅笔支着下巴,侧头问:“盈盈,你知道……我想在学校里找一个同学,又不知道他是哪个班级的,有什么办法么?”
其实本来是不抱什么希望的,但没想到骆盈居然真的知道。
“有办法啊!”小姑娘点了点头,声音脆嫩:“我记得教学楼门口的长黑板上都粘着每个每个班级的学生名字,方便家长找来着,你不知道么?”
芷栖眼前一亮,摇了摇头。
等到中午休息的时候,小姑娘一刻不停的跑到了教学楼门口的长黑板前,对着张贴的白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认真的看着。
可越看,心里越觉得慌乱。
因为这七个班级上面,都没有江祁的名字。
江祁……难道没来八中么?可他们不是说好要上一个学校的么?
芷栖用力的盯着黑板上那些名字,盯的眼睛都有些酸了。
可又看了一圈,还是没找到江祁的名字。
芷栖终于能确认,江祁是没来八中了,他说谎了。
一瞬间,小姑娘垂在身侧的小手不自觉的握紧——那是她第一次很偏激的开始‘怨恨’起江祁来了。
明明都是说好了的事情,为什么他要骗自己呢?
所以一个多月以前在郴空胡同的不欢而散,难不成就成了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了?
这让芷栖觉得小学时那两年多的互相陪伴像是笑话一样,她还以为……她和江祁是不一样的。
原来并不是,原来她是江祁想丢掉就丢掉的人,甚至都不用打个招呼。
芷栖伸手抹了把微红的眼圈,再不看黑板上的那些名字,转身咬着唇跑开了。
既然江祁可以随便说谎,可以一语不发的离开,那自己自然也没必要记着他。
人的‘主动’是有一定限度的,过了头失望了,就不会再去想尝试了。
于是接下来的三年,芷栖都没有主动找过江祁。
她不知道去哪儿找,也觉得……没必要找一个根本不在乎她的人。
就是偶尔觉得如果再也见不到江祁的话,心里是会有些空落落的。
小姑娘的性格在不知不觉间也发生了一定程度上潜移默化的改变,她依旧明媚,温柔,但三年内的初中生涯却始终无法再让她对任何‘朋友’推心置腹了。
因为突然失去一个很重要的朋友,真的会很伤心。
可如果从头到尾都没有投入那么真情实感的付出,就不会伤心了,起码不会那么难过。
十三岁那年夏天的失望,让芷栖变成了一个胆小鬼。
等到初中生涯结束,面临十五岁的夏天,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江祁——因为她很少会想起他了。
-时间是可以治愈一切的最好良药。
-那些曾经以为塌下来的天,回头望去其实只不过是当时依依不舍硬拖着过去的执拗而已。
三年的心无旁骛,芷栖的学习成绩很好,中考的时候毫无疑问的考进了本市名列前茅的三中。
十六岁的少女个子长高,身形抽条,出落的像株亭亭玉立的百合花,精致的巴掌脸,漆黑的美人眸,穿着最简单的校服梳着马尾辫,也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。
等到上高中时,学生通常在手机的班级群里就能收到分班通知,大部分学生都有手机,再也不用趴到教学楼的公告牌前去看自己在哪儿了。
而有的时候,命运真的是一件很玄学很巧合的事情。
就像芷栖去开学报道的那天,她走到自己分到的一班门口,心脏就毫无来由的跳了一下。
仿佛冥冥之间,感知到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,突兀的让人很不适。
少女清秀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,小手下意识的捏了下玲珑剔透的耳垂,然后走进了班级。
她来的不算早,教室里已经有了不少的学生,趁着老师还没来的时候抢着选座——基本都往后排跑。
芷栖站在门口,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,就定在最后一排窗边的那道身影上。
一瞬间,她感觉自己五感似乎都有些空白了,茫茫之间只能看到少年的侧影。
时隔三年,从十三岁到十六岁,其实一个人的变化会很大的。
可芷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,那个穿着校服的清瘦少年是江祁,他漠然的坐在角落里看向窗外,她只能看到他的小半张侧脸而已,线条凌厉。
少年一如既往的瘦削,苍白,就好像有些营养不良,但不管是桌下的驱着的腿还是桌面上漫不经心转着笔的手指,都很长。
看来江祁也长高了不少,芷栖心中酸酸涩涩的想着。
少年比起几年前‘长开’了不少,脸上的线条精致凌厉,剑眉星目,丹凤眼蕴着一股子戾气,清隽苍白的脸上少年感十足。
就是偏偏,一点‘稚嫩’的感觉都没有。
芷栖正踌躇纠结着要不要走过去的时候,就看到大概是同班的几个女生交头接耳,似乎是有些羞怯的小步走了过去和江祁打招呼:“同学,你……”
话音未落,江祁本来就侧着的头就更偏了,几乎是背对着她们,十足十一副不想说话的状态。
……
那几个女生呆了呆,随后面上都有些挂不住,边撇嘴嘟囔着‘什么人啊’边愤愤的走开了。
虽然不大应该,但芷栖还是有点想笑。
女孩瓷白的牙齿咬了咬唇角,在使劲儿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后,还是朝着江祁的方向走了过去。
她看着少年漆黑的发梢和校服领子之间露出的一截脖颈,声音又轻又软:“同学。”
得不到丝毫回应。
江祁果然还是像以前一样,冷冰冰到拒人于千里之外。
芷栖也不气馁,她深吸一口气,又叫了声:“江祁。”
这次男孩回了头。
芷栖目不斜视,漆黑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江祁,清晰的在他琉璃色的瞳孔里看到鲜明的错愕。
少年的眼睛真的很美,是透明的冷冽。
而芷栖知道映衬在这冷冽之上的错愕,对于江祁淡漠的情绪来说是多么不容易。
看来他还记得她,小姑娘唇角满意的翘了翘。
她看着江祁的眼睛明明是漆黑的,里面的神色却像无边无际的海面,温柔又平静。
江祁错愕的情绪渐渐收敛了起来,他抿了抿唇,声音很低:“…栖栖。”
他一直这么叫她,因为芷栖喜欢这个称呼,三年后依然如此……挺好的。芷栖轻轻叹了口气,声音里的情绪不知道是遗憾还是满足:“原来你还记得我呀。”
说完,小姑娘就不再理他。
芷栖似乎就是过来打一个招呼而已,说完就转身离开,找了个离江祁很远的位置坐了下来,隔着中间的几排桌子,江祁只能怔怔的看着女孩清瘦笔直的脊背。
不知道为什么,他几乎想也没想的站起来坐到芷栖的身后。
实际上江祁是特别讨厌教室里中前排的位置的,否则他也不会一开始就找了个角落坐下,但是……他还想和芷栖说几句话。
芷栖似乎有心灵感应似的回头,眼尾轻轻上挑的桃花眼看着他,唇角的笑容有些嗔意:“你干嘛坐过来呀?”
江祁沉默片刻,声音有些艰涩:“我…我想和你说几句话。”
“唔,我们有什么好说的吗?”芷栖笑着看他,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些凉:“该说的,你不是早就跟我说过了么?”
这时候恰好老师走进来,芷栖毫不犹豫的回了头。
江祁修长的手指不自觉的捏住笔杆,大脑里近乎是‘嗡嗡’的迷茫——以至于老师在讲台上长篇大论的说些什么,他都没有听进去。
开学第一天,他连班主任的名字叫什么都没记住。
少年一直盯着女孩的背影不放,许久后,轻轻笑了笑。
芷栖性子比起小时候变了一些,不过还是一样可爱。
能重新遇到她,在意料之外。
不过真的挺好的。
开学后的一整周,芷栖都没有和江祁说话。
小姑娘不再像小学时候那般天天缠着他撒娇,中午和他一起吃饭,头碰头的讨论不会的题了。反而……是一种完全漠视的态度。
芷栖下课就和玩的好的女生出去,等到上课再回来,中午和朋友一起去食堂,晚上放学后仗着家里离学校近,干脆利落的骑着自行车走人。
完全不给江祁任何和她说话的机会。
而江祁偏偏又是嘴笨到了极致的那种人。
他隐隐感觉到女孩在生气,并且是从第一天他们见面开始就在生气,但是他又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道歉。
并非是他嘴巴里的一句‘对不起’很矜贵,而是……江祁实在是不大会。
长这么大,他都没有和别人道过歉,在这方面实在是有些不灵光了。
只是一直被她这么刻意忽视着的感觉,是真的不大好受。
于是在周末前放假的周五晚上,江祁放学后第一时间挡在了芷栖面前,他身上清冷的氛围让芷栖旁边的女同学唐娇吓了一跳,而小姑娘却无知无觉,甚至眼皮子都没抬一下。
“栖栖。”江祁克制的看着她,压低了的语气是强行‘柔和’之后的模样:“我能和你说几句话么?”
班级里谁都知道江祁是沉默到老师都不太点名的存在,身上气质一向生冷肃杀,此刻这‘温柔’的模样实属罕见,唐娇都看呆了。
而芷栖抱着书,摇了摇头,她颊边的几缕碎发随着她的动作摇到脸上,黑眼睛纯净而无辜。
这显然是不愿意的样子了,但这次江祁却没有走人,依旧煞神似的挡在两个姑娘面前——凝滞的氛围一度十分尴尬。
最后还是唐娇受不了,打算先遁走了,她弱弱地说:“呃,栖栖,那我先走了,你……咱们明天在一起走?”
芷栖当然不会让她为难,轻轻的点了点头。
少年瘦高的身子横亘在自行车前挡住去路,芷栖不得不抬头看他。
“江祁。”女孩声音软软的,情绪很淡:“你要干嘛呀?”
她的声音足以让人骨头变软,但其实又并非刻意撒娇。
江祁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下,眼睛微垂:“我想和你说几句话。”
。
他半垂着脑袋,挺高个子的一个少年,却莫名感觉怪可怜的,芷栖看着他这模样,沉默几秒后忍不住叹了口气。
“好吧。”小姑娘看了眼手表,傲娇的一抬下巴:“十分钟。”
两个人去了学校无人的后操场,是江祁帮着芷栖推的车。
等到了安静处,江祁第一句话就是干脆的道歉:“栖栖,对不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