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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0节(1 / 1)

话出口的一瞬,段征自个儿也意识到了,只是也不愿掩饰。多少年来,他再一次将无措忐忑表露人前,好似回到年幼时,贫寒难度的岁月。凉冷却绵软的指尖抚上他颊侧,触了触他泛青的胡茬。赵冉冉观他神色,看懂那鲜少辗转曲折的心思。她蹙眉思量再三,忽而踮脚凑到他耳畔,低声说了句:“莫乱想,你若败了,就凭我从前待表兄的情分,我不过与他为妾,也能留一条命在。”听了这话,段征一把捏上她手腕,难得骂了句粗话:“做他.娘的梦去。”神色不善地晲了她片刻。及至他反应过来,心中惧意便早已扫荡空空,遂长叹着笑了笑,俯身忽然将人横抱起来。视线陡转间猝不及防,她仰面看他,在他头顶,东边旭日初升,薄金喷涌着,红彤彤万里长空明彻。她也不挣动,只是语意认真地捏了捏他的脸,又一反常态地同他玩笑:“小征,你只管放手去做,世间事本无定数。到头若你败了,我不会同你赴死,是当真要去做妾的,早说与你,也好叫你安心。”俏皮话过了,便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恶战。……一个月后,十二月初五,云沛山纷纷扬扬地落起了大雪。山里的三万将士剩了三千,外头围杀的敌军更是折了伤了整整四万人。到底还是有险可守的,抛去没不顾家眷弃国投敌或是趁乱逃亡的,大楚这方,将能用的地势陷阱并火油箭矢几乎都用尽了,在伤亡方面,其实已经达到了以一换十的地位,史所罕见。就连敌营中一些将领都开始私下议论对方鬼才一般的布防和战绩时,山里头那三千人迎来了更艰难的境地。他们开始断粮了。粮草之于军旅,无异于命脉。而这粮草断了的时机,又恰恰在数九寒天的严冬里。纷纷扬扬的落雪天,山路险峻难行,闽人攻势暂停,楚军便纷纷躲进了山洞中,各自生火整休取暖。赵冉冉缩在火堆旁,看着段征架锅下米,煮着最后一顿米粥,那粥汤稀的直能将人的影子照出来,被他撒一把搓碎了的干瘪野菜末后,才勉强有了些羹汤的模样。留下的三千人多是年长的,因着妻儿在军籍,并不好私逃了事。他们比年轻的能吃苦,从半月前,上头允了私逃的活路,他们没走,愈发凝成一股绳抗敌挣命。沿着山峦排摸出的这些涵洞,便是他们自发趁夜搜索的,留了最暖和避风的一所,单单留给了主将。粥汤才滚了三四趟,段征就推醒了她,一骨碌翻身过去,拿汤勺先给自个儿舀了几大勺,才又隔着衣袖端起整个还烫着的锅边,尽数倒在另一只破碗里。头一回见他这么干时,赵冉冉还会上前制止,唯恐他烫伤了自儿。而今连着饿了十来日,她只是瞧着他将两只碗小心端来。这一回,她笑着指了指他那只尽是稀汤的碗,毫不含糊地说:“换一碗,不然我一口都不会吃。”段征默然看了眼两只碗里的差异,见她有些动怒,忙躺过去朝她脸上轻啄了记:“再过些时日,倒不必这么每日假意让着了,只怕我得割肉喂你了。”援军不会来,这一场搏杀无谓到可笑,原就是天子设计,要他们尽忠而死的。前路已然是山穷水尽的绝地,然而段征心里只刻意忽视那些颓败丧气的死念,有时候,他觉着自己或许是被困饿折磨得有些疯癫了,偶然见她在雪地里拾柴,竟隐隐生出种岁月静好的温热来。何其荒谬。正自迷乱间,一双清明温和的眸子看过来,她将剩了大半碗的粥汤递到他面前,软声道:“你要想法子挣命,我每日只多躺躺,半碗尽够了。”同她对视良久后,他仰头一气饮尽残粥,起身头也不回地朝洞外行去。天地苍茫,除了下山的主路外,四处皆是白皑皑的山崖峭壁。既然已是死局,他索性安下心来,同袍之谊尽够了,不过心尖上的那人,便是没路,他也总得凭空捏一条出来送她脱险。可是四野寂然,他亦走到穷途末路,又哪里能护的她的平安?视线停留在北麓一处山巅,段征骤然醍醐,想起了数月前围剿那些豪绅的场景。……腊月廿九,楚军断粮半月,将山间的果子尽数吃完。东麓山头赫然亮彻,有箭矢火油不断朝山下放去。正领着闽人合围的俞九尘驻足片刻,他左手不甚娴熟地握紧了宝剑,只略想了想,便交待从人道:“强弩之末罢了,传令下去,撤回南北精锐来援,今日天黑前务要攻灭楚军!”第75章 绝境生情8中麓山脉被火油浇过的地方燃起熊熊烈火, 暗夜里冲天连绵的火势在山坳里织成一道屏障。屏障后楚军万箭齐发,毫无保留地用着最后一丁点军备。如此攻势,天明之前,他们会真正的弹尽粮绝。这一招障眼法果然奏效, 闽人上山冲锋的两万人终未能在这夜结束战事, 他们只以为误判了楚军的实力, 因怕中了埋伏,是以暂时在中麓山坳外扎营下来。对峙断断续续地一直到了除夕前的黎明。一处暂作主帐的山洞里, 赵冉冉靠坐在石壁上,听着瞿副将来报。北麓那处悬崖下有一涵洞,曲折幽深,却能直通钱塘江边那一大片芦苇丛。因那处看似绝地,江边的出口也极为隐蔽, 是以一直未被闽人发现。他们刻意将围剿引至中麓山脉, 便是为了遣人去摸索这一条密道。如今生路已通, 军中仅存的两千人里,也自发分作了数类, 那些家眷在两京的, 已有百余人借道山崖逃了出去。“将军, 今夜您就跟周荥走, 老夫反正孤寡一个, 明日我领着人去降。”段征扫了眼石壁旁靠坐的人, 黯然颔首, 又虚着声同他商议了番,末了, 瞿副将似是哽了声, 郑重抱拳领命而去。外头山火还未熄尽, 一股子冷风混着焦木的气味被吹进洞里。“去外头透透气吗?”她扶着湿冷洞壁起身,温声朝他一笑,便当先稳了下晕眩迈步出去。段征点头,他体质好动作倒还利落,当下跨好长刀,两步跟上前就去握她的手。就这么四十来天,她同他笑的次数,倒比这三年加起来还多些。两个人在洞门前挨着立了会儿,约莫是四更末的样子,天边若隐若现地起了一丝儿光亮。他忽然说:“前头山崖上看日出最好,你倒还没见过,管他明儿如何,离着不远,我带你去瞧瞧。”两个到的那处山崖时,那一线光亮便连成了莹蓝的一大片,幽冥粲然,倒已是十分壮观了。碧空无云,崖边虽冷只没多少风。赵冉冉同他寻了处巨石面朝崖下苍茫而坐,她拗不过他,仍是多披了件他的军袍。“好冷啊,听说南洋没有冬天,只分了雨季旱季两时,瓜果尤其多……你这样聪慧,到时我教你经商,你若不喜欢,开一家酒楼也好。”“听你说的那两句南洋俚语,饶舌得跟鸟语一样。阿姐,到了那处,我就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了,连话也说不好,你要怎么对底下人说起我呢?”絮絮说着,赵冉冉苍白的脸上浮出些稀薄红晕。这一场劫难里,她受了他无微不至的顾念护佑,其实心防早已经撤了,不过是时局不对,尚未及点破认清罢了。段征说了两句,倒也就安静下来,他一反常态地缩了身子去她肩上,他身量高大,却好似雏鸟般硬是要缩靠到她肩头,便有那么两分好笑。可是他两个谁也没笑,只是依偎着去看崖下渐明的林木沟壑。就那么静默了二刻,段征忽然起身朝一丛矮灌边走去,一面走一面疑惑道:“那像是山药的苗叶。”果不其然,在天光乍亮的一瞬,他‘镗’得一声扔下匕首,回身颇欣喜地将一株带泥的山药根举了起来:“竟真的剩了一株。”碓石架木引燃,他手上动作娴熟,一会儿的功夫,被串在枯枝上的山药便被烤得散出食物诱人的清香来,不过小半截的样子,肉质却瞧着粉糯洁白。看着他弓着脊背,小心翼翼地转动枝干,赵冉冉也去那片灌木丛边寻了寻,一无所获后,她起身朝崖边走远两步,声音有些飘渺:“这些事,你从几时会的?是你阿娘教的吧。”“也记不清了,小时候好像阿娘一直忙着接缝补活计,昼夜都要赶活做,那生火造饭不挣钱的事,自然就得会做。”挪开山药棍看了眼色泽,他像是想起了些什么,有些好笑般地又随口说了句:“真要论起来,我那时候,人还没灶台高,垫个破马扎,就能扑在锅前添水下面了。”赵冉冉沉默,及至微烫的山药隔着衣襟递到眼前时,她忙摆手坚决道:“这两日你比我吃的还少,仔细夜里出差错。”“我饿惯了,有分寸。”他冷着脸,比她更为坚决,略吹了吹山药便递到她嘴边,“今日分最后一次吃食,到时尽够我吃的。”她并不信,只将口鼻都紧紧闭着,尽力不去看近在迟尺的食物。僵持了一会儿,他忽然佯怒着起身作势欲扔:“瞧着像有些微毒的品种,稳妥些还是算了。”她赶忙拉住,从他手上抢过山药,就那么胡乱朝嘴里塞去。“慢些吃,里头芯子还烫着。”旭日照彻长空,又是一个无云的晴日,往回走的时候,便瞧见本该积雪含霜的中麓山脉,了无生机的是一大片焦黑。脚下山路崎岖难行,走着走着,赵冉冉便有些力不能支,连着歪了数次身子。“上来,我背你回去。”不容置喙的语气,他在她跟前蹲伏下去,觉出她的迟疑后,又背着身子说:“出来的久了,该快些回去。”因恐误事,也是实在有些力竭,赵冉冉叹了声还是依了他的话。似是觉出她心绪沉重,过一道窄壁时,段征指了指天上:“阿姐,你瞧西天边那朵云,像不像一条游龙。”到底是饿的久了,话音里也透着虚弱,只是托着她的手始终极稳。抚着他项后碎发,赵冉冉瓮声瓮气得轻轻嗯了记。在他瞧不见之处,她紧蹙眉角,竭力克制着目中水色。天寒地冻的山涧里,四处透着血腥焦木气。她不再说话,伸手环上他瘦削宽阔肩颈,侧脸贴上他嶙峋脊骨时,终是不慎,没克制住情绪。项侧觉出湿意,他足下微顿,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,撇见下方深不见底的山势,心口一痛,也就只是紧了紧手,一言不发地继续朝前走了。天亮之后,攻势又起消了一回,到午时暂歇,段征胳膊被箭矢擦伤回来,赵冉冉去外头拿伤药顺便等着放饭。当周荥端着两碗野菜过来,告诉了她昨夜其实是最后一顿杂米糊糊后,她垂着脸回到洞中,先是默然替段征上药,又看他三两口羊一样嚼吃了那些杂草野菜。她忽然跪直上身,一下子用力将他拥尽怀里,放声大哭起来。男人就维持着端碗的姿势,长眉纠结着聚散数回,他眼眶终还是红了。平复了许久后,他伸手拿过地上另一只未动的碗,低声哄道:“我把你那碗一并吃了,别哭了。”赵冉冉抽噎着止了大哭,附到他耳侧:“今夜你定要同我一起走。”男人只略一停顿,便郑重点了点头。、这一日战事再未发起过,申初暖阳还高悬着,赵冉冉便同换了寻常军士外袍的段征,领着两队人马悄然朝北麓山巅行去。还差一刻脚程时,段征只说自己先在前头探路,便将她安排给周荥带着,两队人马就一前一后,隔开了一点距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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