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狼狈的。
一整夜的风摧雨残,身上名贵的手工定制衬衣西裤早已褶皱,再无一丝矜贵模样。
他一点一点地抬起头,目光上移。
不知什么时候干的黑色短发有些凌乱地耷拉,英俊的脸庞毫无血色可言,薄唇亦是,只是更多地透着白。
跪足了整整一夜。
不堪的狼狈和病态在每个细枝末节里展露。
此刻,他注视着她,黑眸深处似隐隐有微光,和从前每次看她一样,仿佛能看到的只有她。
指尖收紧,温池不避不躲,以居高临下的姿势与他对视。
“我知道,”干涩嘶哑到极致的嗓音,视线紧锁着她,厉肆臣舍不得移开半分,“是我心甘情愿。”
他如何不知?
却也的确是甘愿跪着,是赎罪,要受过她曾为他受过的苦,亦是心存了最后一丝期待,期待她或许会施舍半分垂怜。
他起身。
整夜的长跪,身体不受控地发颤,无论是跪着还是曲起的腿皆是颤巍巍地发麻,有风吹来,他竟然差点儿就站不稳。
极缓慢的,他靠着仅剩的力气一点点地在她面前站直。
天光涌来,洒落在她身上。
忍不住想上前一步抱住她,却不能。
他抬不起手。
眼角余光后知后觉发现她的小腿裸露在外,只穿着睡袍就出来了。
他眉心微拢:“别着凉,回去吧。”
“何一。”
何一迅速从车旁走近,手里捧着丝毫没有受损的盒子,下意识看了眼神色淡漠的温池:“厉总。”
有些失去知觉的手动了动,厉肆臣递给她。
缓着身体里凶猛的窒闷,他哑声溢出音节,难言的深情藏匿其中:“它是你的,怎么处置都随你。”
白皙的手接过。
微光还来不及涌向他眸底便转瞬湮灭。
“啪。”
盒子轻飘飘地掉落在地,发出闷闷的无法形容的声响。
四目相接。
眼底渐生冷艳的锐气,她朝着他浅浅地笑:
“演够了吗?”
厉肆臣指节颤了颤。
霞光温柔地染着她的侧脸,衬得她唇角的笑意愈发明媚。
从前,在他身边时她总是笑着的。
悄悄跑到他身后抱住他的时候,每次接吻时结束后,她撒娇着要在大雪天买冰淇淋给她吃的时候……
很多很多。
但现在,她再也不会对自己真心地笑。如今的笑更像钝刀,缓缓地一寸寸割着他的心骨。
阳光莫名有些刺眼,他忍不住闭了闭眼,仿佛这样就能自欺欺人。
俯身想将盒子捡起来,手指还未触及,盒子被她毫不怜惜地踩住。
他抬眸,撞入她冷若冰霜的眼眸里,那双眼睛还有着浅笑——
“又是无人机告白又是送镯子,你以为很深情吗?这么会演戏,怎么不进娱乐圈?带着你的东西,滚。”
空气死寂。
呼吸被一点点地挤压。
她说完,毫不留恋地转身。阳光渐浓,虚拢着她冷清笔直的背影,渐行渐远。
最后,消失不见。
他再俯身,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控制不住,跪了一夜的膝盖就这么直直地撞上了地。
很闷的一声。
何一心口猛跳,条件反射上前要扶他起来,却见他珍重地捡起了盒子,打开见镯子完好无损,递给他。
“送去给她。”喉间最深处溢出的嗓音深寂寥落。
何一手僵了僵,接过。
“是。”
僵硬无力的身体缓了缓,长腿迈开,厉肆臣一步步地移动,原本几步的距离,他有些狼狈地挪动了许久。
片刻后,何一去而复返。
远远的,他就看到男人低着头站着,明明有阳光倾泻,偏生他整个人仿佛身处黑暗深渊中,没有一丝光。
不忍多看,他快步走近:“厉总……”
“北岸府。”僵硬地弯腰坐入车内,厉肆臣阖上眼,喉结滚动,是打断他的汇报,更是逃避答案。
何一低应了声,没有浪费时间,迅速启动车子。
车窗外的阳光依旧,逐渐热烈地笼罩着人间。
但车内,没有暖意。
别墅。
一跨入客厅,温池就被温盏拉住了手:“吃早饭。”
指尖微颤,有些烦躁,想说没胃口,但她还是咽了回去,克制着那股坏情绪跟着走到了餐厅。
餐厅里,温靳时刚刚坐下。他和温盏吃完早餐后都要出门。
他要前往隔壁城市一趟,而温盏,她即将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在筹备中,其中有个重要角色迟迟没谈下来,得知那位演员的行程,她要亲自飞去谈。
空闲的只有她。
“你最爱的豆腐花。”视线里,温盏将豆腐花推给她。
眼睫低垂,温池不想吃。
她忍住。
“好。”挽起唇,她笑。
拿起勺子舀了放嘴里,才要咽下,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倏地涌上喉咙口,生理泪水竟也跟着沾湿眼角,像是要逼迫她吐出来。
但她没有。
她硬生生吞咽,一口接一口,将豆腐花吃光,包括温盏夹给她的爱吃的汤包。基本上,碗里有什么她就吃什么。
整个过程中,恶心感不断,但她吃得安静。
最后送温靳时和温盏出门时她才开口,勉强酿出一抹笑和他们拥抱,努力用俏皮的语气说:“我要礼物的。”
她站在原地,目送车子离开,直至再也不见车影,唇角笑意一点点地消失,她才转身回别墅。
脚踩上楼梯时,徐林叫住了她:“四小姐,这东西怎么处理?”
她扭头,精致的盒子映入眼帘。她知道,里面躺着那只手镯。
脑海中,一对红宝石耳钉突然清晰地浮现,最先出现在拍卖名册上,她喜欢撒娇要他拍下给她,可最后,是在墓园,出现在了景棠的耳朵上。
攥着楼梯扶手的手指一点点地收紧,温池看着,红唇扯出弧度:“它不是我的。去,送给景小姐。”
徐林自然知道景小姐是谁,他没有多问:“是。”
转身,温池继续往楼梯上走。走着走着,或许是太热,双脚从拖鞋中解放,她光着脚,微凉触感从足尖涌向身体各处。
关
上门的刹那,突然间,在身体里肆意了很久的恶心感再次汹涌,她本能地直冲洗手间。
“呕——”
一趴下,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。
她过分纤细的手指死死地扣着冰凉的马桶,身体全然不受控地剧烈颤抖,吐得昏天暗地,像是要将五脏六腑也吐出来。
难受。
甚至,隐隐有种难言的窒息感。
吐到最后,明明什么也吐不出来了,她仍近乎本能地在干呕。闭上眼,濛濛水雾浮上眼睫。
偌大的洗手间里,她的呼吸声一下比一下重。
好久好久。
她撑着站起来,或许是趴得太久,起身的刹那眼前一黑,难受感觉顺势再猛烈。她硬生生忍住,绷直着身体,一步步挪到洗手台。
打开水龙头,她漱口,双手捧着凉水泼向脸。水珠沾上眼睫,缓缓抬头,镜子里,她看见好几个自己在摇摇晃晃。
她的脸,模糊不清。
她的耳旁,和昨晚一样,又开始有了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耳鸣声。嗡嗡嗡的,扰乱满室的寂静,也不知在嗡什么。
好吵。
她闭眼,可一闭,耳鸣声加剧,由耳朵飞速蹿沿到身体每个角落,叫嚣着,吵着,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撕开。
呼吸逐渐短而急促,她猛地睁开眼,却见原本冲在她手指上的水竟变成了血。
温池瞳孔倏地重重一缩。
血在变多,染红了她的手指,也染满了洗手池。跟着,她讨厌的血腥味涌出,一下蹿上鼻尖,任由她怎么抗拒也没办法让味道消失。
有声音好像在她耳畔轻笑着说:好久不见,这是你的血,喜欢吗?
她恍惚,镜子里的自己摇晃模糊得愈发厉害。
胸膛止不住地剧烈起伏,她急急转身走出洗手间,凭着最后一丝清明,手指发着颤拉开床头抽屉,她拿出里边的白色药瓶。
倒了粒在手心,她仰头想吞下。
“呕!”
她吐了出来,根本咽不下去。
腰弯,手带到了什么,药瓶倾倒在地,一粒
粒药滚了出来。
身体碰上地毯,渐渐蜷缩。
耳鸣声还在嗡嗡作响,一下比一下重,可还有其他的声音——
“夜晚潮湿,地面潮湿,空气寂
静,树林沉默,今夜我……想你。”
“嗯,也想你。”
是当初爱意满满的她诉说思念,他回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