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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节(1 / 1)

她跑回老菩提树底下,程景行还坐在那等着。风吹得他衣袂翻飞,蓦地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。他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,隔得远了些,一个字也看不清。她走近想看他在写什么,他眼疾手快快,把纸一揉。“我想看看你写了什么。”程景行一脸讳莫如深,把手揣进衣兜里。白恬扑过去抱他的腰,程景行赶忙接住她,她趁机一抽把他口袋中的纸团抽出来。她打开那团纸,入目是他龙飞凤舞的字迹。有得,必定有失。她问他为什么写这个,程景行摇摇头,“忽然非主流上身,就写了。”她只是拿着纸条多看了两眼,没太在意。未曾想过后边的风浪。三月新雨濯,月从柳梢末升起又落下。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目已阖,时间会染白人的鬓角和发丝,却从不回答什么是生死。她自这夜里,与白恬阴阳两相隔。未道离别,转瞬生死别。第25章 3月10日“2014年3月10日日子平静地过去一个多月,风浪终究还是不放过我。”无波澜的时间总是跑得飞快, 白恬还沉浸在日夜能见到程景行的美好中, 假期就已经匆匆溜走了。程景行收拾行李回自己家住, 虽是换了个住处,与之前没有多大的变化, 他仍会在早晨到白家蹭个早饭, 再领着白恬一道去学校。高三要比其他年段早几天开学, 程景行的假期综合征在开学半个月后仍未消除,早晨的困倦不是一两个哈欠就能解决的。三月的清晨还是冻得慌, 白茫茫的雾一层一层地在眼前铺开, 里头夹着湿气。露在外边的皮肤感受到低温,寒浸浸的。程景行从楼道里出来的时候, 天这才蒙蒙亮, 云层里头透出来几处光斑。这个呵气成霜的天气, 不要说见到飞鸟, 连鸡打鸣儿都很少听着了。白恬的电话在这时打来, 他惊奇地“哟”一声,小姑娘能在这个时辰自己醒来, 可是个稀罕事儿。不太暖和的时候, 都是他先打开放在床边的小太阳,再从一层又一层的被子下边把她捞出来, 她这才揉一揉眼睛醒来。最开始的时候, 她还是每天自己挣扎着起床的, 后边是景行实在看不过她困的模样, 知道小姑娘和熊瞎子一个德行,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就要能冬眠,这就交代她能多睡几分钟就多睡几分钟。他把电话接起来,刚想着要调侃一句“小姑娘今天不贪睡了?”,先他一步的是听筒里传来的小姑娘的啜泣声。他敛了笑,跨大步往巷子外边走,沉声问她发生了什么。小姑娘喜欢撒娇,但她不爱哭,能让她大清早这么哭着打电话过来,必然不是什么小事。她深深吸气,稍微稳住了情绪,哭腔却是怎么也掩不住:“程景行,你来看看奶奶最后一眼,好不好?”程景行脚下一顿,而后加快速度向外跑去,“白恬,不要哭,我还抱不到你。”夜里无声,白恬这一晚却是辗转反侧,睡得不踏实。她许久不做梦了,这晚梦里边的画面是灰沉沉的,她就站在自家门前,看着飓风把周围的大树连根拔起。爸妈迎着风走来,她知道这是假的,逝者已去是不会回来的,这是她第一次梦见他们。可是他们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,奶奶从她身边经过,像是要到他们身边去。她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,她大喊着奶奶,可奶奶已经和爸妈站在一起了。他们三个人站在那,只是对她笑,什么也不说。她迈不开步子,只能任由飓风靠近他们。程景行在她边上,她抱着他哭,“你去把奶奶带回来好不好,我求你了……”程景行摸一摸她的头发,用他常对她用的那种语气,他说:“那我走了,你要乖乖的啊,一个人也要好好的生活。”她来不及问他为什么不能带着奶奶回来,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生活。飓风已经离他们极近,它肆虐地席卷而来,转眼间所有人都不见了。她被带到一片荒地上,四周都是一样的景象,她辨别不出方向。至此,一生流离。白恬醒来,背后是汗涔涔的。天还没大亮,迷迷蒙蒙的,周围一切还看不太清。她来不及思索现在的时辰,她只想看见奶奶和程景行。她跳下床,鞋也没顾上穿,一路跑着到奶奶的房间。奶奶夜里是不给自己房间上锁的,她猛地开门,看着床上奶奶的身影,稍许舒了口气。只是个梦罢,所有都是假的,白恬你看奶奶还在呢。她心头仍是惴惴的,渐渐浮上一个可怕的念头。她使劲摇头,不会的,不会的。可这是个什么时候呢,为什么一丁点儿声响也没有,为什么她连奶奶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了。她松开房门的把手,迈出一脚却打了个趔趄。走到床边,挨着脚踏跪坐下,木制的脚踏把地里的寒气散出来,跪在上头想是不太好受。白恬恍若未觉,她开口,声音里不自觉地发颤:“奶奶,我今儿起得比你早啦。”她等了一会儿,没有得到回应。她往前挪了挪,伸出手去轻轻摇着奶奶的手臂,“奶奶你可不能贪睡,你说好了给我和程景行做早饭呢!”她说奶奶你不要闹了,我真的生气了。伸手打算拽着奶奶的手,那是冰凉而僵硬的手,她片刻间瞳孔放大,她其实是明白的,明白这意味着什么,倏地松开手后退了几步。她看见奶奶的手无力地垂下,她摇摇头,喃喃着不可能。上前几步,颤抖着试探奶奶的鼻息。她等着,一分钟两分钟,没有丝毫动静,空气里沉默得仿佛悲怆。她也好似被定住一般,只有眼泪不停地砸在被子上,证明这不是一个固定的画面。她用温热的手去捂着奶奶的脸,她这才仔细看见奶奶脸上纵横的皱纹和被风霜染白的发丝。她固执地以为,只要让奶奶回暖,奶奶一定会醒来。谁都明白,这是不可能的事情。奶奶始终紧闭着双眼,她崩溃地冲着门外喊,“小舅舅!你快来救救奶奶啊!”陆轲跑过来的时候,心下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。人的反应都是这个吧,用试探鼻息的方法来验证人的生死。可是无论试几次,那是已成的结果,不会再有变数了。陆轲退后几步跪下,结结实实地对着奶奶的方向磕头。这位老人,在失去儿子之后没有倒下,拉扯着孙女长大成人,终于还是没能等到白恬满十八周岁便撒手人间。白家,真的只剩下白恬一个人了。白恬扑上去摇着陆轲的手臂,“小舅舅,你快送奶奶去医院啊,她什么事都没有的。她昨天还说今天天气好,她还要去院子里打牌呢……”“你们一定是在骗我,对不对?”“对不对……”她一遍又一遍地问,陆轲不敢回答,也不能回答。他看着白恬的模样,那么小的一个小姑娘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。当年白恬父母亲去世的时候,是奶奶留住了她,那如今呢,等到她眼下的最悲伤过去之后,该靠什么留住她?陆轲只想到程景行,所以他说:“白恬,你叫程景行来好不好?”想来是奏效的,她婆娑着泪眼看他,继而往外跑。陆轲隔着几间房也能听见她突然迸发出的哭声,该是拨通了吧,她先前只是掉眼泪却不这样哭的。程景行是在十五分钟后赶到的,听说他现在住在老城区,陆轲想不到他是怎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达这里。他一路奔上二楼,他停下脚步,因为他看见白恬在那里。她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在奶奶的房门外,只是哭,无声而哀恸。走廊上站了不少人,她拦着门不让人进,陆轲立在旁边,没说话,大概是已经劝了她许久。他认出来,那是殡仪馆来的人。有陆轲在,后事应该会办得很好。程景行走到她面前时,她的眼中才有了焦点。他牵着白恬的手,“来陪我看看奶奶。”白恬摇头,满脸都是泪痕。他在她掌心按了按,“听话。”他牵着白恬到老人的床边,即便他一个八尺男儿也忍不住鼻酸,奶奶对他是那样好,却就这样行到终结。他拉着白恬跪下,磕了三个头。奶奶对他,比他亲生的奶奶都要好。白恬终是忍不住扑在他怀里大哭起来,他抱着她,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,抬眸递给陆轲一个眼神。陆轲会意,让身后殡仪馆的人上前。白恬注意到来人靠近奶奶,她挣扎着要从程景行怀里出去,她想拦着那些人,她总以为只要奶奶还在这里,就不会离开她。程景行按住她,她只能挥动着手想要阻拦,她哭得绝望:“你快拦住他们啊,不能带走奶奶,不能带走奶奶……”他重重地闭了闭眼,不舍得再去看奶奶,“白恬你要乖,让奶奶安心地离开吧。”她使劲挣扎着,可是她怎么也挣脱不开,她喊着奶奶,却再也没有那个慈祥和蔼的声音应答她。她把手尽力地向奶奶的方向伸去,那串暗红色的珠子就是在这时断的。连接着珠子的细线崩断,珠子手重力作用向下坠落。她不再挣扎了,看着十五个珠子落在地上又弹起来落下,往不同的方向去。那是奶奶求来的,奶奶和她说,这是青山寺里开过光的,一直带着一定能保佑她平平安安万事如意。可是奶奶呢,奶奶怎么走了。奶奶走了她还怎么会是万事如意呢……奶奶一辈子求神拜佛,为什么奶奶还是走了?是不是因为她之前不相信佛,是不是因为她除夕夜里没有替奶奶守岁?所以佛祖来惩罚她了,把她最爱的人带走了。一世永隔人不还。佛祖在上,我真的知道错了,求求您,可不可以把奶奶还给我。第26章 3月10日(二)她问他:“程景行,你告诉我好不好, 奶奶是不是真的走了?”程景行这才明白, 告诉别人一个不幸的消息, 真的会比自己得知不幸消息时更难过。他想说奶奶寿终正寝了,但他不忍对着她重复一遍真相, 却也同样不忍骗她。见他半晌没有回答, 白恬颓唐地往程景行怀里偎了偎, 也不再哭了,声儿低下去:“带我回家吧好吗, 我不想在这待了。”她指得是程景行的家。单听上去有点小孩子赌气的意味, 可他知道她的意思,她太难过了, 不想接着待在这里, 看这个奶奶曾经住过的大房子, 再也见不到奶奶。他应了声好, 和陆轲知会一声, 带着她走。正赶着上班上学的时候,要打车也不容易。他不会开车, 可是顾秦会。一壁给顾秦打了电话让他过来接, 一壁把白恬的生活用品收拾齐整。程景行回头寻她,她侧身窝在那只限定的大熊怀里, 阖着眼。她闹的时候, 他觉得不好受;她这样不哭不闹, 反而让他更加难受。他把手里的行李袋放好, 上前捋了捋她的发梢,轻声唤她,“白恬?”白恬病恹恹地掀起眼皮看他,他熟悉的那双眸子里常有着青山灼灼星辰杳杳,这会子却毫无波澜,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。他狠狠地痛了一下,用手攥着她的手。他说不出话来,深知不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。顾秦这个点刚起不久,还没去学校,车停在楼下响了两下喇叭,程景行帮她套上厚重的长棉服,抱起她往外走。顾秦看到程景行时还想着开玩笑说一句,我是你的保姆啊?见到两人表情,他思量一下,还是没有说出口。她一路上平静得让程景行害怕,她只是靠着他,不哭不闹,像自己独立出一个空间。程景行几度以为,她连眨眼呼吸心跳都放慢了,他就要抓不住她了。趁着红绿灯,顾秦从后视镜里给他使眼色,用口型问他们是不是吵架了,他摇摇头。第一次来程景行家里的时候,那一会奶奶和他母亲都还在。她帮他领卷子,他顺道把她牵回去溜了一圈。她给奶奶打电话说有事晚点回家,却恰好被奶奶看见他送她到家门前,奶奶调笑她长大了,知道谈朋友了。第二次是他母亲大殓那天,她一个人买了一整箱老百威,连拖带拽地把沉沉甸甸的啤酒弄上楼。两个人喝空了所有啤酒,他说他很难过,当时她也感到难过。直到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,她发现,难过岂止只有当时感受到的那一点。程景行给她做好早饭的时候,她正躺在床上,看着天花板发呆。他一言不发地把她扶起来,用小勺子舀了一勺粥递到她嘴边。她张口含住勺子,垂眸的同时眼泪就掉下来了。程景行知道她难过,可是他竟一点办法都没有。又喂了几口,她倏地爬起来往外跑,跪在地上抱着垃圾桶开始吐。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吐完之后,胃里空空的,只能把所剩的酸水吐出来。程景行抱着她,看着她一张小脸煞白。他责备自己的束手无策,紧紧攥着白恬的手,喃喃:“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对不起,我没有办法让你不难过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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