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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节(1 / 1)

夏池从墙根底下转出来,“先生请郡主……去一下。”穆遥一听便知道齐聿又犯病了,还不及说话,那边田世铭被骂得下不来台急需圆场,含笑起身,“效文先生吗?中京一别,好久不见,我去看看他。”穆遥站起来,“此时不必。晚间设宴,想见的都在。”吩咐胡剑雄,“田小将军一路辛苦,带去飞羽卫安置,晚间杀一匹羊,咱们请冀北的兄弟们喝酒。”田世铭惋惜道,“飞羽卫吗?本想着崖州王府阔气,想住这里呢。”“你们冀北这许多人来,没叫你一同去城外已是不错了。”穆遥草草打发了田世铭,招呼夏池,“走。”田世铭远远叫一声,“晚上要多些酒。”穆遥走到偏院转角处回头,一直目送田世铭跟着亲卫出了角门,才向侍人道,“去命人守在门口,没有我的允许,任何人不得入偏院。”侍人应一声“是”便走了。穆遥自己往里走,刚到廊下便见侍人们拿着水盆墩布进进出出,“在忙什么?”话音未落,内室帘子一掀,余效文探一颗头,满脸写着四个字——救星来了。“郡主可算来了。”“先生找我?”余效文点头如捣蒜,“郡主请进。”穆遥入内,扑面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,满地乱七八糟黑漆抹乌的药汁子和碎瓷片。却是一室空荡,不见半个人。穆遥头大如斗,“又怎么了?”余效文朝床后头一努嘴,压着嗓子气声道,“昨夜怕再烧下去要出人命,活石汤泉加了好猛的药才把热度强压下去。谁料一醒来又发疯——郡主,再折腾一回我也没法子了。”穆遥沉默一时,“去煎药。”绕过架子床,架子床后缩着一个瘦削的男人,同昨夜里一模一样的姿态。唯一的区别裹住身体的东西从锦被变成帷幕。男人抬头。穆遥同他对视,忍不住想起五年前那场举世闻名的洪水里遇上的那只流浪的狗——分明瘦削而又狼狈,却凶狠而又尖锐。穆遥叫一声,“齐聿。”男人茫然抬头,一看见面前人便手足蜷缩往里躲。他神志不清,这么一动帷幕便坠了一地。他应是从床上跑下来,全身只一条薄薄的白纱中裤,半边身体暴露在烛火之中。皮肤是惨淡的白,一头黑发密而长,那黑色到了极致,烛光照耀下墨玉流光,恍眼看去仿佛雪地里一片无根黑焰,无凭无据却热烈至极——若不是唇色惨白,男人此时的模样不像个病人,更不像个囚徒,倒像一位即将盛妆出场的花魁,又或是深海里一只惑人的水妖。“齐聿,”穆遥声音放得极轻,“三年不见,你怎么好似一条落水狗啊。”第7章 遭遇将军,他是谁?男人神情仓皇,拉扯帷幕遮挡身体。那帷幕本来就是松松挂着,被他这么一扯便整个脱落。男人低着头,呆呆看着坠在身前的一堆乱七八糟的布料,仿佛不知置身何处。穆遥无语,久久道,“齐聿,站起来,把衣裳穿好。”男人听了许久才有动作,双手在身畔摸索,却一无所获。挣扎着要站起来,他手足无力,撑了几下都跌坐在地。穆遥提步上前,向他伸出一只手。男人看一眼便后退,神情警惕,如同遭遇洪水猛兽。二人正僵持。外间门响,有人进来,却只是停在门口,隔着床幕道,“郡主。”是夏池。男人一听这一声,目中光芒乍现,不知哪里生出气力,居然撑着床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。穆遥搞不清这人又受了什么刺激,只向外问一句,“什么事?”“郡主,田世铭将军来了。”夏池小声回禀,“一直在外头不肯走。”“叫他快滚。”夏池说一个“是”字便出去。那边男人站立不稳,早已又摔在地上,咻咻喘气。穆遥走到他面前立定,“站起来,去穿衣裳。”俯身一掌扣住男人手臂,掌上加了三分力,本是防着他又挣扎,谁料男人如一条沾了毒的活藤,被她一碰便攀附上来。穆遥感觉后颈处皮肤微微一冷,湿而冷的两条手臂已经扣在那里,死死把自己缠住。穆遥本能一掌拍在男人肩上,将勾住自己的人硬梆梆推出去。男人向后横跌,摔在地上,动了一下没能爬起来,大睁着眼睛望着穆遥。穆遥张一张口,又觉无需解释,只掸一掸衣襟。男人怔怔地望着她,目光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,到后来的茫然怔忡,渐渐变得混乱而疯狂。苍白干枯的唇动一下,“你是谁?”穆遥大大皱眉,捺着性子道,“穆遥。”男人摇头,“你不是。”他谨慎地看她一眼,重复一遍,“不是。”他好像是在说服自己,足足说了三四遍才停。穆遥真实地感觉这人确实疯得厉害,不同他计较,伸一只手道,“起来。”想想补一句,“我拉你,你不许乱动。”男人目光迟疑地凝在她指尖,“你不是穆遥。”穆遥用极大的耐心解释,“你睁大眼睛看清楚,我就是西北穆家,穆遥。”“不是,”男人生硬反驳,“你不是。”穆遥耐心终于告磬,不高兴道,“齐聿,你若再同我装疯卖傻,休怪我不客气!”俯身拉住他湿冷的手臂,喝命,“站起来!”男人身子下沉,一动不动。二人正自僵持,外间忽然一片喧闹,“我家将军有命,任何人不得入内。”便听田世名的声音哈哈大笑,“穆将军不肯见我罢了,我又不去正院,来偏院看看效文先生也不行?穆将军连这点小事也要管?”田世铭还是来了。非但来了,听声音人已经到内室门口。偏院内室狭小,更兼灯火通明,几乎没有躲藏之处。穆遥四顾一回,俯身躲入架子床与板壁一个窄窄的夹角,脊背抵住板壁,双腿平伸。一探手把男人拉过来,扣住后脑勺压低他的头,不叫灯烛照出影子。嘴唇贴在他耳边低声道,“不要动,不许出声!”男人被她抱着,两个人几乎密密相贴。他方才清晰地听到田世铭的声音,又陷入了极大的混乱,“穆将军?穆遥?”穆遥一段嘱咐白费,一口气顶在心口,手指大力按住他嘴唇,气声喝斥,“闭——上——嘴——”外头田世铭已经入了内室,一眼见满床被褥凌乱,“谁住在这里?”夏池跟在后头,气喘吁吁道,“崖州城里的北塞亲贵,是个要紧人物,疯得很,总犯病……将军快些走吧,郡主知道,我等都要挨罚。”穆遥正侧耳倾听,手掌下的嘴唇轻微蠕动,声辩,“我没疯。”他的唇粗粝而干燥,挠在穆遥掌心痒痒的。穆遥一惊,加一把力按住,严厉制止他再出声。可惜已经迟了一步,男人声音虽然极其微弱,然而内室空间狭小,田世铭耳力又非同寻常。田世铭转头,“谁在里边?”便往里来。这二人绝计不能照面。穆遥心念电转,正要亲自出去阻拦时,外间一个人道,“世铭什么时候到崖州了?”余效文来了。田世铭果然止步,欢欢喜喜道,“刚到。效文先生,好久不见啦。”穆遥退回去不动。“上回见世铭,还是去岁郡主中京面圣时。此处乱得不成体统,咱们出去说话。”余效文道,“我那有郡主赏的好茶,沏一盏与你尝尝。”“那个不着急。”田世铭一指床后,“床后头有人,先生稍候,我去看看。”“有什么好看?”余效文道,“是我的病人,有点疯,无事总躲在那里。”田世铭长长地“哦”一声,“这人倒病得别致——什么人要劳动先生诊治?”“不是什么要紧人物。只是着实病得有意思,郡主便赏我了。”余效文出了名的医圣兼医痴,从来遇见疑难杂症便欣喜若狂——不破楼兰终不还,人不治死不算完——田世铭一想起这句诨话忍不住大笑,“穆将军真是的,什么好东西不肯给,赏个病鬼给先生。”穆遥正听得专心,身后枯瘦两条手臂贴上来,蛇一样缠绕向上,无声地攀在自己颈后。男人攀着她,慢慢倾倒,无声地伏在她肩上,“……你就是穆遥啊……”他的声线抖得厉害,吐息短促而粗重。穆遥一惊,被人冒犯的恼怒还不及凝聚便散了,手掌移到男人颈后——干涩而滚烫,仿佛握了一把烧热的红炭。昨日强压下去的热度反扑,一上来便烧得很凶。隐秘而黑暗的角落里,男人趴在穆遥怀里,吐息滚烫,梦呓一般小声念叨,“远远……你终于来了……”穆遥身体一僵,手臂不由自主垂下。她这边一松男人便失了支撑,身体沉甸甸地下坠。他在即将溺毙的黑暗和坠落深渊的惊恐中无法克制地拼死呼叫,“远远!”田世铭听得清楚,厉声喝道,“里面什么人?”余效文同田世铭周旋半日,好容易要把他拉出去时,里间砰地一声大响,不知是什么东西撞在板壁上,伴随一声微弱的呼喊。这下子无论如何阻拦不住,只能眼睁睁看着田世铭拔刀入内。田世铭一手握刀,一手掌灯,屏住呼吸转过床角,提灯往暗影处照一下,满脸凶狠的戾气立刻消失无踪,目瞪口呆道,“你——”穆遥坐在那里,身体靠在板壁上,怀中抱着一个人,那人上半身被一块帷幕严严实实裹住,非但看不清脸,便连头发丝儿也没露出半点。帷幕是随手扯过来,只裹住那人上边半身,未能遮盖他修长两条腿,薄薄的白纱中裤并不平整,露着雪白一段脚踝,骨节分明一双赤足——分明便是个男人。男人的身体在高热中不时痉挛,趾节瑟缩,双足不受控制地往回蜷缩。田世铭目光便停在男人趾间。穆遥循着他的目光看一眼,皱一皱眉,一只手解下自己的大氅,搭在男人腿上,将一双苍白的赤足严实裹住。手掌隔过大氅掠过男人脊背,安抚地捋了几下。男人喉间一声细微的哽咽,身体不受控制的战栗在她的安抚下变作细微的颤抖。“他,将军——”田世铭不知底里,只知这个男人不知什么来路,一直哼哼唧唧往穆遥怀里钻,一时间喉间涩滞,生生强咽下一口干沫,“将军,他是谁?”穆遥手掌贴在男人清瘦的脊背处,“与你什么相干?我命令不许任何人乱入此间,田世铭,你没听见?”田世铭梗住,“我来看效文先生。”“他在你后头。”田世铭回头,与满脸一言难尽的余效文对视一回,又转回来,指一下大氅里的男人,心有不甘道,“这人不是北塞亲贵吗?他——”穆遥斥一句,“出去。”“他,这种人怎么——”田世铭仍要追问,被余效文拉住手臂,生扯出去。外间复归宁静。穆遥无声吐一口气,指尖挑开大氅,男人仰面靠在自己心口,大张着口,艰难喘息——就这么一会儿工夫,灼热的呼吸已将穆遥身前衣襟烘得发烫。男人用尽全力睁着眼,目光艰难地凝在眼前人面上,“远远。”“不许这么叫我。”男人茫然皱眉,他应当完全没有听懂,重重喘一口气,又叫,“远远。”“不许这么叫我,”穆遥道,“你不配。”男人愣住,拼着最后一线清明叫一声“远远”,意识往无边的暗海中沉沉坠去。他不能控制口舌,吐字变得含糊不清,听在耳中只是一点微弱的喉音,如同呜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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